文／江元慶（資深司法記者，作品《流浪法庭30年》催生「刑事妥速審判法」施行）

阿里山名聞遐邇，是台灣知名的國際觀光景點，這裡森林多、芬多精多，但盜伐林木的「山老鼠」也多。雖然警方過去破了不少案、逮了不少人，但因為始終抓不到隱身幕後的「山老鼠王」，使得鼠輩不斷橫行在阿里山森林裡。警方雖然有心緝拿，但林區廣袤、山警太少，警方防不勝防。

民國104年初，阿里山區又連續發生七次檜木、牛樟等珍稀林木盜伐，且歹徒作案越來越囂張，不僅盜林面積越來越廣，砍伐數量也越來越多。根據官方統計，從單次盜伐總重約500公斤，竟然爆增至1440公斤，總計這七次盜伐，被砍走了6491公斤的珍貴林種。

農委會林務局查覺事態嚴重，和檢警組成聯合查緝專案小組後，研判這七案是同一集團所為，並判斷他們還會食髓知味，因此動員嘉義、苗栗及刑事局警力埋伏數月。

果不其然。民國104年4月1日，山老鼠集團又犯案，他們在進入阿里山林區後，專案小組決定來個甕中捉鱉──設置鐵柵門攔檢點、關門、封路，要將他們一舉成擒。就在警方成功截獲第一輛車，把車上多名歹徒一一上銬時，第二輛車突然疾駛，衝破鐵柵門呼嘯而去。

「開車跑走的人是誰？」

「他就是老大。」警方追問落網的人之後，大感振奮，因為，這是「山老鼠王」第一次現蹤。不過，落網的人都是越南籍的逃逸外勞，他們不知道「老大」姓名。警方清查沿街監視器，歷經4個月、過濾數百輛車，民國104年8月5日，終於逮到了他──33歲男子「阿玉」。

警方清查他的背景時，著實嚇了一跳，他是清華大學經濟系畢業的高材生。在人贓俱獲下，阿玉被起訴、被重判6年10個月徒刑，還被併科295萬元罰金（全案已定讞）。不過，同一天和阿玉被逮的7個人中，有一個人自始至終喊冤：「我不是山老鼠！」

他叫「阿智」。30多歲的他，在一家工程公司擔任工地主任。他是個單親爸爸，為了要養育3個還年幼的孩子，他想盡辦法增加收入，利用公司沒有排班的休假日、或是例假日、或是晚上，當起屬於非法營業的白牌計程車司機。

「我不是這個山老鼠集團的成員，」從民國104年8月27日被拘提到案起，阿智就不斷的向警方、向檢察官說：「當天我只是單純的載客上山。」不過，他的說詞不被採信，被移送法辦後，先被收押，後遭到起訴（嘉義地檢署起訴書，104年度偵字第5359號等）。

為了證明清白，阿智還舉出了證人，「『阿勳』可以證明，我當天真的就是單純的載那一群外勞上山。」阿智還說，這一趟車程就是阿勳介紹的，「但阿勳並沒有告訴我，載這些外勞去阿里山做什麼。」

阿智的說詞難怪檢察官不相信。因為，也是白牌計程車司機的阿勳，同樣被檢察官認定是山老鼠集團份子，遭到起訴，且被判刑確定。

阿智只能繼續向法官喊冤。他的辯詞，法官不僅聽到了，也注意到了。因為，阿勳總共五度向警方、檢察官、法官表示：「阿智會載客上山，確實是我介紹的」，因為他孩子還小，需要用錢。

阿智會被檢察官認為和全案脫離不了關係，且認定他就算不是山老鼠集團份子，也至少是盜伐山林的幫助犯。因為，他們載客上山的時間是下午3點多，直到隔天凌晨才載同一批人下山。

阿智不否認這部份內容，但他堅稱：「我不知道載的這些外勞去阿里山做什麼，更不知道他們上山是盜伐山林。」

阿智想起載客中的一段過程。當時車上的3名外勞，說的都是他聽不懂的越南話，他曾經詢問坐在副駕駛座的外勞：「上山是不是要去採茶？」結果，對方回他的話說：「要去做茶。」

真的有這段經過嗎？法官審問這名叫「阮庭賞」的外勞。他說，阿智當時確實有問他們上山要做什麼工作，外勞則用閩南語回答說：「做柴。」

至此，真相揭曉，案情恍然大悟：原來，越南外勞說閩南語的「做柴」，被阿智聽成了國語的「做茶」。

法官認定，阿智並不是山老鼠集團的成員。原因有二：第一，他如果是山老鼠集團的人，何必明知故問這些外勞上山要做什麼？第二，外勞以台語說「做柴」，和國語的「做茶」，兩者確實發音很像，阿智有誤聽的可能。

「這是法官的臆測。」檢察官不服阿智獲判無罪，上訴二審。在上訴理由中，檢察官指出，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阿智錯把閩南語的「做柴」，聽成國語的「做茶」。檢察官還說，何況，阿智上山停車之處，附近並沒有茶園。檢察官仍然認定，阿智沒有誤聽，他載這夥人上山，就是為了盜伐林木。

檢察官一語擊中法官判決無罪的要害──法官並不能證明阿智確實把台語的「做柴」，聽成了國語的「做茶」。但是，檢察官也倒打自己一耙──他同樣也無法證明阿智沒有聽錯音、會錯意。

在檢察官、法官都無法證明下，二審會怎麼判？

「阿智無罪！」二審的理由是：檢察官要負起舉證的責任，在這個案子裡，檢察官不僅沒有提出證據，也沒有提出可以證明阿智犯罪的方法（台南高分院判決書，105年度上訴字第950號等，判決理由五）。

阿智無罪定讞。他獲得22萬4000元的刑事補償。當年他跑了這趟車，讓他被羈押了56天。在看守所裡，他牽腸掛肚著3個孩子，夜不成眠。

阿智再也不開白牌計程車了。他寧可少賺一點，把時間多留給孩子。